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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叮铃咣啷地响,我闭上眼,脑波像一条黑夜的河流。在万物静止的时刻,连太阳都去轮休,它依然在不休止地流动。思维做起猜谜游戏,跟随声响不同的质感辨认夏言在拿什么东西——打头的一声带着不可降解的波纹,是他把行李箱摔到木地板上,接着扔进去衣服、皮带、牙膏、牙刷、剃须刀、吹风机,然后弹球碰壁,仿佛喉结上下滚动,是晃动定型喷雾的动静。怎么还在响,这么清脆易碎,是在打包他买的那一堆锅碗瓢盆吗?短促的停顿后立刻跟上小件金属互相身不由己的撞击——车我开走了,夏言说,房子留给你。我没应声,也没回头,感到眼皮受了一股力,怕它打开,于是用力挤了挤,前面就劈里啪啦地炸开烟花。同时听着滑轮在木地板上铺设轨道,它吭哧着负重前行,突然一静,下一刻他按下了家门把手。我听到自己的声音说,赶紧走吧,我快被吵死了。
接下来不到十秒的时间内,我如已经纵身跳下高楼的自杀者期待自己砸到地面成泥的瞬间般等待着最后一声,绝对是最后一声的巨响。它却迟迟没有到来,取而代之的是夏言的声音,第一个音节冒出来的同时我看到了身穿不合身红裤衩的超人忽然调转方向,从俯冲改为攥着拳头向上加速,超人愁眉苦脸,委屈到快要哭出来,我经常在女儿的脸上看到这种表情,似乎很不满意自己肩负拯救世界的重任,别人活之前他竟然不能死,That’sunfair!超人嚎叫道。夏言在说,这样很公平,你平时根本不出门,都是我——他换了个更平铺直叙的句式——我得接送敢敢上课。我想他在开口前一定在音质上酝酿了一番,嗓音仍然像说情话似的醇厚,造成指腹隔着一层空气在肌肤上摩擦的质感,唯一的破绽是其中残留的象征愤怒的颤抖。
九秒(我在默数)的空白之后,伴随撞门声,他终于把寂静孤独仍还给了我。我却没能如我期待的如释重负,反而因突变而耳鸣。不适感让我感到小体量的懊悔,跳楼的人如愿坠地时会不会也因为剧痛而产生一瞬间责怪自己放弃生命的念头?
我在扶手椅上端坐,腰背挺得笔直,等着耳鸣消失。可它却作为夏言的拥趸者滔滔不绝地在我耳边控诉,且说的都是他刚才说过的那些话。胡言乱语,毫无逻辑,我念叨出了声。脊背再也支撑不住,我像折断的一次性筷子一样对折。脑海中开始复盘夏言的作为,不只今天的,一个月前,甚至几年前的都包含在内,记忆片段排着队在我眼前转圈展示。我分析它们,或者说解构,试图找到一个核心或者可以供我串起一切的孔洞。
我们在一起后第一次**是在他的宿舍,我和他都不矮,上下铺的单人床又非常窄小,夏言趴在我的背上,两条腿时不时就要换一个位置摆放,从他频繁的“等一下”中我得知他不怎么舒服。而我当然不会比他舒服,不仅后面感觉怪异,前面也危险重重——期间因他用力过猛而三番五次地撞到床周的铁栏杆上。按理说要哭也该我哭,可他却在**后将头埋在我的肩上泪流不止,直到我告诉他我实在承受不住他的重量时才慢吞吞地爬了起来,两条小腿垂落在床沿,赤裸着拥住床脚那颗蓝色铁柱,脸也贴了上去,留了个乱糟糟地后脑勺给我。
他边哭边讲述他炼狱般的原生家庭(他的原话),生父早亡,母亲情路坎坷。八岁那年母亲带着他远嫁英国,没想到英国男人并不全是绅士,继父酗酒打人,于是英语还没说顺溜母亲就又带着他回了国。这之后他的母亲又经历了三次婚姻,且不知道会不会有第四五六次。说到这里他忽然转过头,盯着我说,你不能这么对我。我说,什么?他终于放开怀中的柱子,吻了我一下,说,这样我很满足,虽然我们不会有一个证明我们关系的文件,无所谓,他们有那种东西也会分开。夏言对男女关系有一种强烈的不信任感,且将一切压在我身上,他认为我们之间的感情非常纯粹,没有任何杂质。他非常笃定地说,我们这样除了爱不可能有别的原因。
他在控制我,从那时候开始就是。夏言有躁郁症,确诊过,吃了快一年的药。这件事是在他擅自停药将近两年,在和我的一次争吵中情绪崩溃时告诉我的。我体谅,却没办法理解,尤其无法理解他置身事外地将自己的情绪溃烂完全“归功于”他的母亲和我。他习惯将因我的不理解而引发的失落转嫁为我的过错,女儿出现后愈演愈烈,我甚至以为他除了躁郁症还有妄想症,因为在我看来他分不清幻想和现实,经常理直气壮地用根本不存在的事情指责我。有段时间我几乎要跟他一起发疯,认为自己该去医院看看,没有抑郁症也得搞个抑郁症的名号来。这样才有了和他抗衡的资格,在他撒泼时我也可以撒泼,就像人遇恶狗,人逃跑,而两条狗狭路相逢时,都要汪汪叫着自己才是这条路的主人,光叫不行就咬,非得出个胜负来不可。我和夏言不为争夺地盘,就为比拼谁更痛苦,谁更悲惨。
为了挽救我们的关系我和他一起做过心理咨询。在医生面前,夏言面不改色地控诉我对他使用过暴力。他所描述的所谓“家暴”是在我赶稿时他一次又一次冲书房无理取闹,我忍无可忍,捉住他的手腕将他拉出书房,锁上门,留他在外面大吼大叫。他擅长讲述,隐去无关细节,一再跟医生强调他想强调的,他的描述很有效,那之后的咨询中医生用奇怪的眼神瞥了我许多次。我不知道怎么辩解,我一直以为自己才是遭受暴力的一方,并且无时无刻不处在暴力中,夏言联合一切他可以联合的人对我“拳脚相加”。我早知道他在待人接物方面的游刃有余。他总能让所有人感受到他的魅力,一切表情和语句都恰到好处,阳光又迷人。我在和他初次见面的溪子组的那个局上见识过,在他们公司的年会上见识过,在无数场和见识过他的完美表演。他是我见过最敬业的演员,对何时该有怎样的伪装建立了完备的条件反射,无需思考,瞬间入戏。他享受这种操纵,在别人和女儿身上都能完美实现,唯独对我不能,于是他反过来责怪我不需要他。可我不是六岁的小孩,怎么会像女儿一样需要他。
我似乎找到了突破点——夏言制作了一个套索。这个东西从年轻时就被套在我的头上,女儿到来后又将女儿也套了进来。套索的尺寸没变过,女儿瘦小,目前还能在其中自由奔跑,是个无知无觉的混沌状态。我也混沌过,却在无名指被他用戒指箍住的瞬间有一种预感袭来,且因逐年发福而胀大,预感所指越来越清晰。
以前我说不清它指向什么的时候没少胡思乱想。将这种知觉萌发的动荡归入过自己对伴侣爱意的怀疑,在道德天平的两端奔来跑去;也以为是自己因性少数群体身份而不得不与“都”这种状态背道而驰感到的不安。但是不论我以怎样的话术给自己找一个解释,始终不痛不痒,切不中要害。套索越勒越紧,直到桎梏这个词冲入脑海,我才察觉套索不是夏言为我定制的,他没这个本事。宇宙中的所有甚至宇宙本身都被套住,而套索的尺度对任何一个人来说都庞大到了超出感知范围。
我想起给女儿梳头,一把头发能在橡皮筋的管束下成型,单独一根却怎么也不会,可它又永远不会遭遇被单独捆绑的情况。总在同伴的簇拥中,随便它安然自得还是惴惴不安。</p>